當悠揚琴音在銀幕前後流轉縈繞,正在觀賞電影的你,無論是感動的熱淚盈眶,或是悲傷的悵然若失,問及心中會浮現哪一號人物,答案仍舊會是——坂本龍一。
距離日本音樂大師坂本龍一的離世已過去將近一年,以「人生朝露,藝術千秋」的最後遺言流傳至後世,一句詩意綿長的話語,深刻總結了他跨足音樂、藝術與電影的創作路途。
趁此機會,我們也能再次回顧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鉅作,讓我們持續在影像魔法襯托之下,回顧教授的音樂創作一生。
以叛逆前衛的音符與電影結緣
坂本龍一接受正統的古典音樂教育,卻也接觸爵士樂、電子樂、實驗音樂等多元創作材料。(圖/坂本龍一 fb)
分享本圖時間回到坂本龍一的創作起點,有別於掛著書卷氣的中分白髮,一坐上鋼琴前方,便透過手指點按展現那驚世的優雅;坂本龍一的求學生涯,雖是以正規的古典音樂教育為啟蒙,但真正為他帶來「破框思維」的,卻是接觸了披頭四、滾石等流行搖滾樂團,以及在大學時期,因緣習得了爵士樂、電子合成與實驗音樂等多元創作材料,因此才有我們現在看到,將古典與現代元素碰撞交融,形塑出自由多變,乃至叛逆創作風格的坂本龍一。
(圖/坂本龍一 fb)
分享本圖當然,這股非同尋常的前衛能量,在往後也促成了坂本在電影配樂領域的卓越成就。無論是戰俘營內燥熱的禁忌愛戀,還是紫禁城牆上浸染的落日餘暉,都能經由坂本的操刀,被賦予雋永且獨具渲染力的宏大敘事力度。
進入 21 世紀後,坂本龍一的作曲風格也隨著對配樂理解的思考翻新,進入了大膽與成熟並進的實驗階段,諸多作品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仍然自成經典。今天,我們就從那些值得銘記的配樂作品,來一探坂本龍一由實驗音樂人蛻變為電影配樂大師的進化軌跡:
《俘虜》:一首聖誕曲走入配樂世界
在 1983 年上映的《俘虜》,由日本素來以大膽選題著稱的大島渚執導,以二次世界大戰位於南洋爪哇島的日本戰俘營為背景,講述著日本軍官與英軍戰俘間,嘗試跨越敵友、國家、文化等隔閡的同性禁忌情感。
大島渚當時便邀請了坂本龍一演出片中的日本軍官世野井上尉。而坂本在看完電影的劇本後,便提議以接下該片的配樂製作者為條件,這才答應演出。爾後,樂迷們廣為人知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因此誕生。
《俘虜》是坂本龍一的第一部主演電影,也是他經手的第一部電影配樂製作。(圖/IMDB)
分享本圖談及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坂本龍一發揮了他過往製作合成音樂時的再製手法,以印尼當地具代表性的民族音樂「甘美朗」為靈感,以取樣器錄下敲擊酒杯的聲響,再透過鍵盤彈奏出與甘美朗相似的音色,表現了源於西方的聖誕節於東方海島迷幻再現的文化交集,將戰爭的殘酷作了相對柔化的詮釋。
從電影開頭的序幕揭開,這一存在感強烈的主題配樂,主導了角色與觀眾的情緒跌宕,以簡單循環不止的旋律,貫穿了曖昧卻永遠無法說透的禁忌關係,成了坂本知名度最高的作品。雖然現在傳播度最高的是後續重新詮釋的鋼琴版本,但原版的甘美朗肯定更有時代韻味一些。
針對第一次接觸電影配樂的體驗,坂本龍一透露,自己第一次認知到「音樂」與「配樂」的創作思維截然不同,被導演要求以特定觀點進行創作的前提,雖以作曲來說,是種「不自由」,卻帶給自己在配樂領域持續創新的可能。
《末代皇帝》:中西弦樂的文化交融
坂本龍一憑藉《俘虜》中的表現,順勢獲得了演技與配樂的雙棲獎項肯定,之後便受到義大利名導貝納托貝托魯奇的邀請,出演《末代皇帝》中的滿州國軍官甘粕正彥,同時也受大島渚的舉薦,參與製作了電影的數首配樂與片尾曲。
看過坂本龍一過往的演奏會,就絕對不會錯過這首〈 The Last Emperor Theme〉,可說是他在演奏會最常彈奏的作品之一;以西方管絃樂演奏中式旋律的做法,進一步將《俘虜》中的東西融匯再次深化,是坂本第一次在大銀幕前,展現他能夠適應製作規模更為龐大的配樂委託,大器演奏出沒落王朝的蒼涼與恢弘,堪稱坂本配樂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末代皇帝》在奧斯卡橫掃九項獎項,包括坂本龍一餐與的最佳原創電影配樂。(圖/IMDB)
分享本圖其餘還有〈First Coronation〉、〈Where Is Armo?〉等感人曲目同樣在電影中承擔起勾勒角色細膩情感的助力,完美的與劇情相輔相成,做出掌控感十足的情緒調動。
你或許不知道,坂本龍一在《末代皇帝》殺青後的兩周內,就完成了 44 首配樂工作。當然這一相當於考驗極限的要求,也歸功於貝托魯奇在殺青後的「突襲式」委託,說到這一經歷時,他坦言:「幾乎讓我到了崩潰的邊緣。」兩周時限聽來近乎超現實,但這時限還是坂本討價還價得來的(原本僅有一週時間),但最終成果,為坂本所屬的配樂團隊拿下了該屆奧斯卡的最佳配樂獎項,獲得實至名歸的肯定。
《遮蔽的天空》:用音樂突破神秘的異國風情
坂本龍一與貝托魯奇的合作在《末代皇帝》後並沒有中斷,兩人的合作延續到了 1991 年,坂本龍一為改編自戰後知名小說的電影《遮蔽的天空》創作配樂。這次的發揮,二度讓他獲得金球獎最佳原創配樂獎,此時頻繁在國際影壇展露實力的坂本,進一步鞏固了自己在國際影壇的地位,我們現在所熟知的「世界的坂本」、「教授」等暱稱,也是在這時變成樂迷、影迷眼中稱呼坂本龍一的代名詞。
《遮蔽的天空》的故事背景,講述著一對出走的夫妻,前往北非踏上一段飄渺虛幻的異域之旅。與《末代皇帝》的壯闊相比,坂本龍一在本作的配樂顯得更為低調游移,融入北非地方民謠的異域音色,與西方管絃樂的戲劇化曲調形成衝突的對比,使電影意圖刻劃北非那神秘疏離,卻不全然野蠻的沙漠意象作出呼應。
《遮蔽的天空》再次幫坂本龍一拿下第二次金球獎最佳原創配樂獎項。(圖/IMDB)
分享本圖貝托魯奇的選題與視覺語言一向具有濃烈的異國情調,配樂本身也絕大部分走在這條道路上。不過坂本所負責的區段,卻很有效的填補觀眾與陌生文化間的遙遠距離。隨故事進展鋪陳,主角波特因得傷寒在旅程途中病死的時刻,坂本適當的使用較具「好萊塢」口味的西方弦樂器,譜出同名配樂〈The Sheltering Sky〉,為原本平緩的觀影起伏製造了強勁且綿長的情緒波瀾,以近似舞台劇形式的戲劇性,為故事留下一筆悲劇的定錨。
雖然許多人評價這一過於「西化」的音樂編排,讓電影脫離了維持異域神秘感的意圖,畢竟本片大多數的配樂,採用的風格較貼近世界音樂的作法,大量以北非特有的樂器進行演奏,但板本的這一安排,既符合了電影製造商業元素的需求,又不會大幅度搶走作品在其餘故事中建立起的異域氛圍,可以說是坂本多年積累的商業意識與創作實力的另類表現。
「異域感」幾乎可以定調板本龍一生涯前期經手配樂的鮮明底色,這不僅源於早年對國際音樂的熱愛,以及大量接觸海外製作的緣故,也反映出坂本始終對異文化抱持的好奇心不亞於音樂,就如他曾在自傳中說:「音樂是一種文化語言」,而從《俘虜》到《遮蔽的天空》,我們都能看到坂本試圖在多元文化的異色中跳脫「異國色彩」,找到能傳遞「真實感」而非「標籤式」的創作方法,在往後他經手的作品中,也在這一理念中努力進化。
《東尼瀧谷》:回歸日本的極簡嘗試
在 2004 年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的《東尼瀧谷》也有坂本龍一的創作身影。雖然身為日本人,但這卻是他首次為一部日本本土製作的電影,提供完整的音樂設計。電影以極簡且大量留白的影像演繹,用第三人稱旁白大量以小說原文簡述角色的人物背景與心境變化。在這部空前沉靜的作品中,坂本只選用鋼琴搭配少量的弦樂,營造清冷但極具感染力的音感體驗。
以音樂最純粹的旋律強化影像的「留白」,在《東尼瀧谷》中能看到最細膩完整的詮釋。坂本的琴聲在電影的許多時候為角色代言,緩慢卻充滿流動性的旋律彷彿代替了寡言的主角東尼,成為旁白正在述說的另一對象。你能形容成坂本刻意的將影像融入進聽感,進而加強原先連場景、道具都刻意抽開顏色的極簡敘事。
《東尼瀧谷》是坂本龍一第一部經手的日本本土作品,以極簡風格與他過往的配樂有明顯區別。(圖/sakamotocommon)
分享本圖坂本龍一以:「在《東尼瀧谷》中,我選擇了極簡的音樂語言,因為這部電影的主題是孤獨和疏離。如果音樂太強烈,會破壞那種空間感。」解釋這種存在於兩種感官間的平衡,不僅是因作品調性本身的加持,也歸功於坂本龍一練就音畫的「情感同步」才得以實現。
有別於生涯前期以歷史、異國文化當作「主場」,象徵著坂本的音樂在環遊世界後終於「返了家」,馬上就展現了創作風格的急遽轉變,像是幫音樂用上「減法」,顯得比以往克制不少,輕巧的觸及更深邃的觀眾內心。你能說這是打滾多年後的坂本,在自己老家重新施展一手四兩撥千斤了吧!
《神鬼獵人》:用音樂設計沉浸式影像空間
在 2015 年,為李奧納多拿下第一座奧斯卡影帝的《神鬼獵人》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但這部電影其實同樣是由坂本龍一操刀,是坂本在第一次抗癌成功後的重要經手作品。
《神鬼獵人》與《東尼瀧谷》都捨棄了坂本過往旋律多變的壯闊,轉而專注在環境與心境氛圍的營造,成了坂本生涯後期進化後的新樣貌。而在《神鬼獵人》裡,這類更具「沉浸聽感」的發揮,十足強化了電影畫面呈現出的磅礡與荒涼。
《神鬼獵人》配樂專注在環境與心境氛圍的營造,是坂本生涯後期進化後的新樣貌。(圖/IMDB)
分享本圖《神鬼獵人》的配樂標誌著坂本龍一音樂創作的又一次昇華,音樂本身不再是他意欲表達的終點,反而是讓音樂成為流淌在影像內的「空間設計者」,例如,在〈The Revenant Main Theme〉坂本以低頻的沉重弦樂與電子音效的並用,做出一連串重擊般的不連貫旋律,表現出角色所身處的冰冷極地,以及他正經歷的殘酷冒險。〈The Revenant Theme 2〉則在弦樂之外加入零星的鋼琴彈奏,以傳遞更為複雜難解的喪親之痛。
此外,坂本龍一還放入自然環境中取樣的「寒風吹拂聲」作為襯托聲響,讓影院觀眾更加身歷其境,突出電影中以「孤立無援」為主題的聲音語言。這一在配樂中加入「環境音樂」的做法,也是坂本龍一在生涯晚期越發關注環境保育議題的創作反饋,使配樂不再僅有情感的渲染作用,還包裹著形塑電影場景、自然環境的功能延伸。
(圖/坂本龍一 fb)
分享本圖坂本龍一生涯初期以一曲聖誕歌打響了國際間的創作影響力,後在多部國際大導作品中,以渾然天成的優美旋律征服眾人,但真正值得深入品味的,我想是坂本始終不曾停止嘗試為觀眾帶來新鮮的感官饗宴。坂本後期作品比起以往對比沉靜了不少,但從人物內心到自然議題的視角轉換,卻充分展現了他對音樂與電影跨界融合的靈活程度,已跟早期的他有著顯著的區隔和成長,將突破性的音樂構思,貫注至最觸動人心的影像魔法。
(圖/東京都現代美術館)
分享本圖而在近期,不只是依靠電影才能看清坂本龍一探索音樂可能性的管道。於東京都現代美術館開啟的「觀音 聽時」坂本龍一個展,除了規模是有史以來最大之外,也是坂本龍一在生命的最後,嘗試將聲音化作「可視、可觸」的最終追求,絕對是樂迷不容錯過的藝術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