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十月甫於全球陸續上映的驚悚電影《懼裂》(The Substance),推出後,隨即在媒體圈得到熱烈的討論度,它以「肉體恐怖」(Body Horror)類型為基調,為影廳觀眾帶來不小的視覺衝擊。這類型作品,通常以浮誇或是刻意的方式凸顯肉體傷害,以達到血腥與恐怖兼具的娛樂效果。可在類型之外,《懼裂》立意遠不只如此,在驚悚的情節背後,更涵蓋更具普世性的議題,這有可能才是人們走出影廳後,仍意猶未盡的主因。
與此同時,敘事手段激進的肉體恐怖類型,很意外的,在近年的歐美電影圈掀起了不小的討論聲量,甚至該類作品還屢屢在大型影展獲獎,從「強化類型」,到「超越類型」也多有成就。
與其談論這些電影在未來是否會與「經典」沾得上邊,不如來聊聊人們再熟悉不過的「肉體」,為何是越來越多電影試圖探討的題材?又為何大多與女性自主意識產生高度聯繫?
當肉體恐怖不再用來「噁心」觀眾
雖然現代主流觀眾的觀影類型已走向開放,但仍有些特別容易歸類在「邪典」(Cult Film)、「B級」的類型範疇,在好萊塢主流市場依舊被視為「小眾」,本篇文章會談到的肉體恐怖,在過去也習慣被歸類在某些獨立製作的子類型。
以防有讀者對此不熟悉,引用較有公信力的解釋,電影學者琳達·威廉斯就定義了該類型「通常讓身體經歷某些不受控制的變異、痛苦、撕扯,已顯化形式讓人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強調著你越能感同身受,說明電影就達成了它那看來有些「病態」的任務。
《懼裂》以女體的凝視與分裂,打造現實議題與類型色彩交疊的驚悚故事。(圖/CATCHPLAY)
分享本圖近期口碑大熱的《懼裂》就利用肉體恐怖的類型手法直擊觀眾的五感,更高調致敬了過往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變蠅人》(The Fly)、《突變第三型》(The Thing)等七、八零年代同類型邪典。這些電影大抵都對肉體的撕裂、傷害、生育等多樣元素情有獨鍾,你能稱這些元素的存在目的,都建立在「不看難受,看了更難受」之間,雖一再挑戰我們美感品味的底線,但不可否認,它的確是類型愛好者無法抗拒的魅力。
近年觸及肉體恐怖相關情節的作品,最熱門的仍有《異形》的 IP 系列為人熟知,其他則普遍會在純恐怖作品出現,圖為 2017 年由雷利史考特(Riddley Scott)執導的《異形 聖約》(Alien: Covenant)。(圖/imdb)
分享本圖隨著數十年時間推移,上述的小眾電影,早已登上了經典神壇,觸及肉體恐怖的新作品,也不再依循過往浮誇、癲狂的路線探究,反而將題材向外擴展,更與普世的生活體驗緊貼,在類型與非類型間保持著極高彈性,因此開始收穫了一些主流觀眾的關注,《懼裂》便是其中一例。
活用「類型」材料,將女性獨有的性別困境赤裸呈現大銀幕
假如把好萊塢喻為一名現象級當紅女星,《懼裂》就像是蹲在一旁草叢暗處,挖出女星種種黑料的狗仔,再失心瘋似的把這些「罪證」毫不留情的大作文章,散播全網。
許多人認為,《懼裂》是沉寂許久的 90 年代影壇女星黛咪·摩爾(Demi Moore)的再起之作,她最著名的事蹟,便是曾以 90 年代片酬最高的女星而聞名,也因整形後的容貌對比,受到網路輿論的群起訕笑。以外界看來,演員戲裡戲外經歷的故事,以超寫實角度促成了半自傳式的呼應,使得《懼裂》自然受到話題度的青睞。
反射面容的鏡面佔據本片許多的符號暗示,在片中,伊莉莎白也時常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圖/CATCHPLAY)
分享本圖黛咪·摩爾在 Deadline 接受訪談,也認同電影中的世界觀多少投射了自己,以及許多當代女性的真實想法。《懼裂》講述著曾在好萊塢大紅大紫的演員伊莉莎白即將邁入 50 歲大關,她自知年華老去,電視台也以吸引不到新受眾為由,果斷的將伊莉莎白辭退,一瞬間跌到谷底的她,無意間得知一間神秘公司開發了一種可疑藥品「The Substance」,聲稱能夠創造出更年輕、更貌美的自己,詭異的事件,也在她下定決心接受實驗後開始發生。
在訪談中,黛咪·摩爾認為,除去男性日常的不當凝視外,真正讓她震驚的是,女性同樣會對自己施加更直接的身體暴力,「我曾經非常在意我的身體外貌,認為它是決定我能不能待在這個圈子、夠不夠成功的一個標誌,但這究竟是一種外界的審美標準,還是個人的容貌焦慮?這是《懼裂》想傳達的討論空間。」
(圖/CATCHPLAY)
分享本圖顯然選角結果,對議題的深挖提供了助力,對自我審視與厭女風氣下足猛藥般的批判,諸如女性面對老化的焦慮,迫切渴望依附在甜美、脆弱形象的價值觀綁架——電影將自身建造的異域空間,幻化為現實中男女共同建起的牢籠。
然而,《懼裂》也不是第一部大量使用象徵手法敲擊真實現況的作品,在 2021 年奪下坎城金棕櫚的《鈦》(Titane)就早了幾年,先行踹開了挑釁味十足的大門。
委婉的說,《鈦》的情節比前者更往「概念先行」的手法靠攏,講述著一位非二元性別的車展模特兒,與一輛展場汽車交配後懷了身孕,最終找到了能接受他多元性向的棲身所在,可說是超越類型的奇想神話。
這部有關跨物種戀愛與龐克反骨的電影,在數十年前(甚至不用那麼久)放在好萊塢發行,也許只能在街邊的錄影帶店租借偷瞄,可放在風氣開放的歐陸市場,就顯得獨特,而不會被冠上「非主流」的標籤降低觸及度,為性別流動議題展開前所未見的探索。
《鈦》於 2021 年贏得坎城金棕櫚,重新點燃類型元素與劇情電影混搭的作品關注度。(圖/imdb)
分享本圖誠然也有某些聲音認為,這類作品的類型氣質介入過深,導致意欲傳播的正向觀點落得「船過水無痕」。究竟電影本身,是在玩弄類型與議題的交融,還是以類型來襯托更具深度的意涵?《鈦》導演茱莉亞·迪克諾(Julia Ducournau)坦言答案會是後者,並在 Indiewire 的訪談中說道:「我確實覺得『肉體恐怖』是真實的術語,但我不認為我的作法,是讓『身體』變得恐怖。它在我的電影中是一個工具,而這部電影我會把它視為劇情片或愛情片,我使用這些工具,只是因為我以與身體相關的方式表達自己。」
在片中,迪克諾將人與物的「肉身」做了客觀處理,使聞所未聞的「人車性愛」,化做推進故事的工具,雖天馬行空,可全片的著眼點,始終扣在主角「害怕生育」,而非生出「非人後代」的恐懼。角色「承接父/母職」的身分轉換,才是用類型外殼包覆的真正母題。
(圖/imdb)
分享本圖由此能發現,這類劍走偏鋒,在邪典邊緣「來回試探」的作品為何能夠出圈,已經和當年卡本特式的大逃殺(突變第三型),林區式的黑暗童話(象人)有所不同。這些專注於大展匠氣的類型創作者,保留了肉體與科幻的雜揉,實則談論性別政治的敏感帶,大膽的「拐彎痛罵」,顯然收穫了影展評審的偏愛,也正好對上了部分主流觀眾的口味。
當然,不是普羅大眾都能接受這種程度的戲謔,所以這些作品的爭議性才非常之大。
女性奪回身體自主權的影像武器是「疼痛」?
看到這裡可能會產生一些疑問,想談論女性困境,難道只能將女體「妖魔化」才能傳達訊息嗎?答案興許是否定,除了類型電影之外,還有許多以女體為創作素材的劇情片(Drama)、紀錄片(Documentory)同樣有不輸前述作品的影響力。
其中,在 2021 年勇奪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正發生》(L'événement)會是實力最堅強的一例。導演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以高壓迫感的攝影手法驚豔當年的主競賽,實際做到了不靠一滴血,實現與肉體恐懼相似的痛覺效果。
《正發生》改編自法國作家安妮.艾諾的半自傳同名小說,故事主角 Anne 為墮胎想盡一切辦法,包括將縫衣針刺入下體的疼痛畫面,電影選擇在畫面上以景框限縮的方式為血腥片段留白。(圖/imdb)
分享本圖片中的攝影機隨時以緊貼的視角,跟在意外懷孕的主角肩後,像是台緊迫盯人的監視器,大量的淺焦鏡頭,模糊了身處環境面貌,營造出近乎「第一人稱」的沉浸體驗。《Varity》影評人蓋伊·洛基(Guy Lodge)在影評中特別提及:「影片的緊緻畫面就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絞索」,電影企圖讓觀眾與主角 Anne 一同找尋「墮胎」方法,狀態會隨著時序緩進越趨急迫,「疼痛」彷彿與緊跟 Anne 的攝影機綁定,時刻芒刺在背,逐漸轉換為 Anne 必須鼓起勇氣突破的障礙。
《正發生》攝影採用大量「肩後視角」營造觀眾的高度帶入感。(圖/imdb)
分享本圖至於這樣還是認為不貼近現實怎麼辦?那麼紀錄片肯定能激起更多人的生活投射。2022 年的金獅獎得主《所有的美麗與血淚》(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由新聞報導視角見長的蘿拉·柏翠絲(Laura Poitras)執導,聚焦在知名攝影師南戈丁(Nan Goldin)長期置身在社會邊緣的第一線,用相機紀錄下女性性工作者與酷兒群體,呈現女性受身體暴力與疾病侵擾的血淚往事。電影選用「幻燈片式」的影像串接當作另類的敘事手法,雖無傳統意義上的高潮迭起,可搭配攝影師的旁白敘述,沉浸感也能比肩劇情片型,構成一齣沉痛且生動的女性成長史。
(圖/imdb)
分享本圖相比起純粹的痛覺誘發,女體在這類作品擔任的角色,更像是與觀眾一場無止盡的「抗衡」關係。以大銀幕體感來形容的話,概念近似於設想自己「實際擁有一副女體」,再掀開女性普遍共有的私密傷疤,最終補足那些未被明說的留白。
就渲染力來說,《正發生》、《所有的美麗與血淚》雖沒有像《鈦》或《懼裂》那般做出「貼臉直球」,但高度聚焦於切合議題的私密故事,更能給觀眾見微知著的帶入感,共感距離當然較驚悚片近上不少,兩者兼顧者,也有像 2023 年《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就在卡司與風格強烈的加持下,贏得了影展及破億美金票房的雙料成功(抱回 2023 年金獅獎及奧斯卡多項大獎)。
《可憐的東西》在全球票房累計 1.17 億美金,同時在奧斯卡抱回女主角獎與技術類獎項的佳績。(圖/imdb)
分享本圖回歸當代的類型創新
回歸身體本位的討論,確實能透過特效和故事的創新發想,推動到自由的「非寫實」地帶。可如回歸現實,為何這些話題討論又時常得「暗著來」?或許是因為這些話語空間,普遍都強化了女體,始終存在男性無法企及的「私密性」;也因它們難以啟齒,影像的優勢才得以發揮,「痛」能用言語之外的演繹,重塑為帶有女性「專屬視角」的賦權意涵。
身體自主權(Bodily integrity)強調人們對於自身擁有的肉體的絕對控制權,其中也包含拒絕受到不當「凝視」的權力。可事實上,在社群媒體發達,影像傳播迅速的網路世界,「受凝視」的主動和被動,已漸趨模糊。
《懼裂》導演柯洛里·法吉特(Coralie Fargeat)被問及創作意圖時表示:「我想展示現在的社會是如何運作,以及我們必須忍受它的現實。要展示它是多麼暴力,也展示出做出改變是多麼困難。」(圖/CATCHPLAY)
分享本圖隨著貼文、直播、短影音功能推陳出新,每則精心設計的推文,都是一次可受公評揭露,高矮胖瘦的比較,自然會不斷發生,將美醜定義數值化的「顏值」,和界定美醜族群的「哥布林」、「精靈」等詞彙,也廣泛在動態牆上出現。評價他人,評價自己,成為我們消化任何資訊的第一步驟。
近年各大影展的得獎風向,我們能發現不論是概念奇作還是非類型,確實針對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投入了更多關注,尤其是頻上頒獎台的女性導演,曝光度大幅提升之餘,過去被視作「難登大雅之堂」的肉體恐怖,也順勢打出了新氣象。她們談成長、談情慾、談性別流動,血漿則扮演從旁輔助的工具,負責拆解難以言說的敏感議題,從而立下清晰的聲張。
我們可以說 2020 年後,肉體恐怖正走向另一個黃金時代,至於這是否意味著主流片商,未來會放膽嘗試更多元的類型製作,是任何喜愛非 IP 系列作品的觀眾,可以期待的觀察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