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隆美術館的展廳裡,一件由藝術家陳松志創作的作品〈倒裝的語句-16〉,鏡面上覆著一層灰塵,乍看之下似乎只是長期陳列後的自然積層,實際上卻是作品的一部分;那層灰塵象徵時間的呼吸與觀看的介質,是藝術家刻意安排的痕跡。然而在展覽進行的第五天,一位志工誤以為鏡面遭灰塵覆蓋,便自然地加以擦拭,但灰塵消失、鏡面重新明亮,而那一刻,一個簡單的清潔動作,竟然讓作品不復原樣。
這起意外迅速在社群媒體上被放大。館方致歉,藝術家在社群上發聲,輿論也討論志工訓練、作品標示、展覽教育與現場管理等議題;有人提出疑問:如果灰塵原本就是作品的一部分,那麼被擦拭的行為,該怎麼被看待?當灰塵被去除,藝術是否隨之消失?或者,它只是轉化成另一種狀態?
誤會的瞬間:當代藝術的脆弱與誤解
基隆的事件並非首例。當代藝術經常以「看似不潔」的質地作為語言,挑戰人們對秩序與美感的想像,但這也使它在日常維護中顯得脆弱。2011 年,德國多特蒙德的 Ostwall Museum 曾發生一件類似事件。清潔人員在例行工作時,發現一件 Martin Kippenberger 的裝置作品上覆有米色塗層,誤以為那是陳舊的髒污,於是使用刷具細心將其清除;但那層塗料其實是藝術家刻意設計的象徵,代表「乾掉的雨水」,是作品概念的核心。最終,博物館宣告該作品再也「無法回復原貌」。
更早之前,在 1986 年,德國藝術家 Joseph Beuys 的〈Fettecke(油脂角落)〉也遭遇類似命運。那是一堆放在牆角的動物脂肪,象徵能量流動與腐敗的平衡,但清潔人員以為那是發臭的污漬,於是將其清理乾淨。作品消失,藝術家的思考也被一併抹除。
這些看似荒謬的事件,其實揭示了當代藝術與觀眾之間的巨大斷層。在「乾淨」被視為社會秩序象徵的文化之中,人們下意識地清除灰塵、擦拭鏽蝕,卻忽略這些「不潔」本身就是藝術家創作的一部分;灰塵、裂痕、鏽跡、磨損,這些微弱的物質細節正是藝術家試圖讓觀者重新感受時間的痕跡與物質的生命,但當我們出於好意去抹去它們時,也同時抹去了作品存在的意義。
破壞再創作:當毀滅成為語言
並非所有的破壞都源自誤會。對某些藝術家而言,「破壞」本身就是創作的一部分。1995 年,艾未未在攝影機前高舉一只兩千年前的漢代陶罐,隨後放手摔落,陶罐碎裂的瞬間被完整記錄,這個行為成為當代藝術史上最具象徵性的影像之一;他摔的不僅是古物,也摔開了關於「文化與權威」的神話。他讓破壞成為對歷史的辯證,而非對遺產的否定。
另外, 1991 年英國藝術家 Cornelia Parker 將一座小木屋交由軍方引爆,爆炸後的碎片被她懸掛於空中,組成一件名為〈Cold Dark Matter: An Exploded View〉的懸浮雕塑。那些被震碎的木片與金屬片,在燈光下像宇宙碎裂後的殘骸,既象徵毀滅,也呈現重生,破壞在這裡不再是終點,而是一種重組世界的方式。
而 2018 年,Banksy 將這場對破壞的迷戀帶入藝術市場的核心,也成為最標誌性的行動。那一次在倫敦蘇富比的拍賣會上,他的畫作〈Girl with Balloon〉在槌落瞬間,被自動啟動隱藏於畫框中的碎紙機裁掉了作品下半部;那是一場精準計算的表演,帶著對藝術市場制度的諷刺,也挑戰了藝術的擁有權。令人玩味的是,這幅「被毀滅」的畫作隨後以更高價格再度拍出,被重新命名為〈Love is in the Bin〉,價值反而翻了 18 倍。

Banksy 在倫敦蘇富比的拍賣會中,他的畫作〈Girl with Balloon〉在槌落瞬間,被自動啟動隱藏於畫框中的碎紙機裁掉了作品下半部。(圖/ 台北當代藝術館 提供)
分享本圖這些例子顯示,藝術家將破壞視為語言的一部分。Rauschenberg 在 1953 年用橡皮擦掉一幅 Willem de Kooning 的畫作,Lucio Fontana 在畫布上割出裂口,他們以「消除」作為創作行為,讓破壞成為對創作本身的再定義。藝術因此從物件轉化為行動,從結果變成過程,破壞不再與創作對立,而成為創作邏輯的一半。
從擦拭到延伸:藝術的「修復」不只是還原

當代藝術家陳松志「倒裝的語句–16」作品(遭破壞前)。(圖/ 基隆美術館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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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藝術家陳松志「倒裝的語句–16」作品(遭破壞後)。(圖/ 基隆美術館 提供)
分享本圖回到基隆美術館的展場,那片被擦拭後的鏡面如今靜靜存在,成為一個被暫停的現場。陳松志透過臉書表示,突發的事故巳經造成作品不可逆的毀損,正和美術館共同處理中,以維護展出作品的權益。如果陳松志選擇保留這片被擦拭的鏡面進行「再創作」,或許可以讓人重新思考:藝術的生命由誰定義?是藝術家、館方,還是那個出於善意卻改變了作品的志工,還是其他?
確實,在當代藝術的修復觀中,修復已不再意味著重建過去的完整,而是保存作品與現實互動的痕跡。修復師與策展人越來越傾向於尊重作品的「歷史層」,包括裂縫、破損、材料老化與外力介入。這些痕跡往往被視為作品生命的一部分,修復不只是技術層面的修補,更是一種文化理解的練習,而當代藝術的每一道痕跡,都在提醒我們:藝術並非靜態的物件,而是持續呼吸的存在。
從德國的清潔工到基隆的志工,人們的出發點都是善意。清潔與秩序是現代社會的本能,而藝術家則不斷提醒我們,整潔未必等於真實;至於 Rauschenberg、艾未未或Banksy ,則以自己的方式證明,破壞不一定意味終結,它有時是藝術重新呼吸的起點。
藝術的價值不在於它是否完好無缺,而在於它能否在裂縫之中繼續說話。當我們面對一件被擦拭、被切割、被摔碎的作品,所見的不只是傷痕,而是它與當代世界碰撞的瞬間;不管是灰塵、鏡面、裂縫與手跡觸感,構成藝術最貼近人性的那一層。
破壞讓作品重生,也讓觀看變得更誠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