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跟周思齊認識十年了,但聽到他要引退的消息,還是有點震驚,總覺得他是那個會不斷戰下去的人物,會是那個站上球場,不斷與棒球正面對決的那個「亞洲選球王」,但回頭一想,42 歲的他確實已經身經百戰,而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的他,確實該向人生下一步,持續邁進。
2014 年,那還是周思齊 2013 年經典賽後剛獲「亞洲選球王」稱號的時代,當時幫一個國際版雜誌寫一個《當男孩變成男人那一刻》的大專題,我約了周思齊聊聊,本來以為他會聊聊初入棒球場的悸動或是剛獲國際賽肯定的成就感,沒想到,他跟我聊的成長,卻是人生中最低潮的那一刻:「 2008 年,是我生涯中最慘澹的一年。那年,又爆出職棒打假球事件,我看了太多讓人恐慌的事,我也知道了打假球是怎麼一回事;事件爆發之後更恐怖了,檢察官不相信我,球迷也不相信我,我很難過別人不相信我。」
(圖/周思齊 提供)
分享本圖確實,那年不只是周思齊,只要是喜愛台灣棒球的人莫不痛心疾首,從米迪亞暴龍隊涉及的「黑米事件」,到隔年的「黑象事件」,經歷球隊轉賣到假球案,你說周思齊是「命運多舛」恐怕也不是太誇張:「但我真心喜歡棒球,要我背上背叛棒球的罪名,太痛苦了。 」聊到那一段,其實當時的周思齊面對的應該是「兩人出局、兩好三壞滿球數」的那關鍵性時刻,不過強韌的心理素質讓不但他撐下來,而且也屢創佳績,讓他走到了球員期待的九局下半。
當時那段訪問,他告訴我面對那個低潮的心情:「那年,我也拿到中華職棒最佳十人外野手,別的球員走星光大道,球迷都在歡呼,我一走上去,突然變得好沉默,也許是我自己心裡亂想,但總覺得人家不敢靠近我,他們的眼神好像在問:『你怎麼敢來?』」他說,直到得獎那一刻,當自己拿著小抄告訴大家:「從小棒球就是我的最愛,我都抱持著一份盡心盡力的心情,來面對我最愛的工作。」周思齊告訴我,他一直告訴自己、堅持自己,不管環境如何,每場比賽都必須全力以赴,而在此之後,當他慢慢走出低潮,重新站上球場、被大家重新信任,「那一刻,我覺得我成為了真正的男人。」而現在如果把這個問題再問他,恐怕答案還是一樣,但作為一個男人,周思齊身上的負擔,除了自身最愛的棒球,還有屬於棒球的未來。
繼往:擴大屬於棒球人的格局
確實,面對 9 月 22 日的引退,周思齊的職棒球員生涯進入九局下半,但他卻不曾覺得這是「結束」,「的確這場比賽即將結束,但我總覺得,接下來還有很多場後續的比賽要比,甚至人生下半場也是『下一場大比賽』,對我來說,比賽不會就此結束的。」這其實真的是周思齊人生的寫照,周思齊後來擔任球員工會理事長,期間積極為選手發聲,致力改善基層棒球發展、勞資團體協商及退役球員照顧,他也是中職首位成立個人獎學金的球員,透過「球芽基金」能培育更多人才,透過教育改善台灣職棒環境;除了球場現場外,他還在 2019 考上台師大台史所,爬梳台灣棒球運動史追尋台灣最早的棒球隊——能高團,另外也以「棒球知識的搬運工」,透過棒球工具書進行知識傳承,這 20 本工具書的計畫,可以說是用不同「身分」持續為台灣棒球貢獻心力;除此之外,他也推出個人品牌商品,以有系統的觀點來規劃自身角色,並為後進運動員作出示範,種種的思維,確實圍繞著棒球,也透過棒球,把屬於運動思維的「餅」做大,他告訴我:「我不是斜槓,也不是跨界,而是我的眼界在另外一個地方,我用另一種角度看見棒球。」
(圖/周思齊 提供)
分享本圖「我覺得如果球員的文化格局大一點的話,對他的求勝空間會很大。」問起周思齊做「這麼多」的意義是什麼,他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答案,這件事也跟他追尋能高團的故事有關,「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小時候就知道 1923 年,就有一個來自於我的故鄉太巴塱部落的棒球隊——花蓮能高團棒球隊,還能遠征日本,多了這段淵源,我會怎麼看待我的棒球生涯?」他或許在思考「我會以此為榮嗎?」、「我會告訴人家,我來自花蓮,我們有很悠久的棒球文化,我們曾經有能高團,這樣嗎?」這樣的論述,如果用這種方式來傳述台灣的棒球文化,台灣下一代對於棒球的認知與文化水準會比較高,「我瞭解的棒球『格局』會比較大,不是只有現在或早期那些中華職棒的球員而已。」
對他來說,這樣的「溯源」是有意義的,年少的周思齊確實從打棒球中找到屬於自身的人生價值,最大的意義其實是它讓「我」開心的人生志業,「很大的一個價值。」周思齊說,追尋能高團乃至於台灣棒球的歷史,其實等於是讓自己用另一個角度去看棒球、去解讀棒球,「有點像是我在重新拼起屬於台灣棒球文化的拼圖。」確實,這些文化元素都跟周思齊的確息息相關,而從中也得以梳理自身的「棒球血液」與「原生背景」的緊密關係,「屬於我的歷史脈絡的樹狀圖也會慢慢成形。」當一個人能知道原來「我的根」是在這邊,原來一件事與自身所生所長的淵源是如此地接近,「追尋能高團的歷史,是我慢慢找回我的生身環境的歷史脈絡,所做的文化重塑。」
找尋存在的文化意義
(圖/周思齊 提供)
分享本圖確實,這真的是屬於我們的「文化格局」。在梳理能高團的過程中,周思齊告訴我,每次發現一些他覺得很有意思的事件或觀點,就會有一個問號跟驚嘆號同時出現:「驚嘆號是『咦?原來我們有耶!』,而問號則是『咦?為什麼我不知道?』。」他說,這一段追尋的過程,除了是尋找屬於台灣棒球文化的脈絡外,也是尋找屬於自己重新學習的脈絡,「你看日本、美國在地的棒球文化其實是很有趣的鋪陳,例如紐約或波士頓,他們的市民會記得屬於自己城市球場、球隊的文化,而且因為這些故事與文化讓市民引以為榮。」周思齊說,這這就是「文化」,城市中的人們會因為記得這些在城市、球場中所發生的事情,成為讓大家共鳴的記憶,「當我們老了之後,我們還是會跟我們的下一輩說,這些我們曾經經歷或者是聽長輩說過的故事。」當大家對於棒球的信念與情感慢慢成為生活中的點滴,包括在地文化、在地人物、在地事件甚至是在地企業都會產生情感上的連結(「而且會非常強!」),但台灣,確實缺了這一塊,「就像我來自花蓮,我自己打棒球,但我跟外國人在聊天時,他們總會問我:你們花蓮有什麼?但我想到的是麻糬呀!剝皮辣椒呀!可是棒球呢?」周思齊自己打棒球,而且台灣也把棒球視為「國球」,那總該知道一些跟棒球有關的事情吧?「可是我講不出來耶!」他說自己可能只會把打過大聯盟的同學曹錦輝拿出來當例子,「是,然後呢?我回答不出來。」
開來:成為拓荒者,創造球芽生機
周思齊自問,可是台灣棒球至少百年的歷史,光是中華職棒就超過 30 年了,光是紅葉少棒、威廉波特都有六、七十年的時間了,「一定之前還有一段,威廉波特絕對不是憑空生出來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直到周思齊重新追尋能高團,才知道台灣真的有一段更早的棒球故事,但卻因為意識形態或各種不同的因素把它「蓋起來」,「期許若干年後,有些年輕的小朋友也可以以此為榮,可以很大聲地說出他們的棒球記憶。」
(圖/周思齊 提供)
分享本圖一個城市存在自己的棒球記憶,而一個棒球選手,也會有他的棒球記憶,屬於周思齊自己的棒球記憶來自於 10 歲,那筆自己領到人生第一次的棒球獎學金:「這筆連續三年的棒球獎學金,不但支撐我的棒球夢想,讓我不會因為外在事物的不足或繁雜,而放棄自己所熱愛事物的追求。」這一筆來自於郭源治的棒球獎學金,不但讓周思齊受惠,包括葉君璋、陳金鋒都曾經因為這筆獎學金的支持,完成那曾經不被看好的夢想,於是乎,有系統地傳承「棒球記憶」,也成為周思齊孜孜不倦的夢想動力,而「球芽基金」就此誕生。
「我的開始來自於棒球,我的價值觀也是從棒球而來,我是道道地地的棒球人。」周思齊說,雖然自己接下來做的,並不是純粹只是一個球員的角色,而是走另外一條屬於棒球的不同面向的道路,但這也是告訴後繼者,原來你不必只堅守著一個面向,「原來學長這樣走,也是可以的。」這是他對球芽基金的想像。確實,球芽基金所資助的年輕人,不一定在升學上一定要走「棒球球員」這條路,如果你可以申請到你覺得適合的學校與科系,球芽也一樣全力資助:「我不在乎你的未來一定是要走一輩子打棒球的路。」周思齊說,如果說棒球是台灣國球,大多數的台灣人一定會贊同,因為這是屬於台灣共同的記憶與語言,「但真正屬於台灣棒球的文化與傳承究竟是什麼?」周思齊試圖成為台灣棒球記憶的拓荒與傳承者,用自己的腳步與視野,連結屬於台灣的「棒球人」精神。
(圖/周思齊 提供)
分享本圖「我喜歡『拓荒者』這個名詞。」周思齊笑說,自己在讀歷史文獻時,發現有個「東西」很重要,就是「誰能做這件事」,他說,「誰能做」與「誰要做」很不一樣,那是「能力」與「意願」的差別,「我希望能成為那個『能做』、『能解決問題』的那個人。」他覺得,如果自己有能力,只要把某些高牆拆掉百分之一,剩下的讓後繼者持續下去,這樣就「夠了」,成功不必在「我」,「很多人曾經說我是『斜槓』,但我覺得我一點都不『斜』,我在做的事其實一直都一樣,只是從不同的角度視野,來達成我想要達成的那件事,那件事,就是棒球。」現在的他,不但成為中職史上第9位達成千安、百轟、百盜里程碑的球員,還要興致勃勃地參加 2025 年世界壯年運動會的棒球賽事,周思齊的職棒「球涯」邁入九局下半,但他的人生「球芽」下半場,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