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間彌生離開故鄉十六年,對日本的改變感觸深刻,從毫無個性的人們、失去傳統價值的現代化城市建築及盲目追逐外來文化的大眾媒體,皆另她對家鄉失望不已。但一場神秘的雪景讓她找回了故鄉的歸屬感,她細心品味四季,找出更多醉人的景致,透過藝術的眼光找到與家鄉的連結。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木馬文化《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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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的追逐外來文化及城市現代化,日本在草間彌生眼中已經失去了個性。
無論一般社會還是大眾媒體,都還是保守得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畢竟我已經離開日本十六年,和那些天天住在本國、對生活習以為常的人相比,我對日本的改變當然印象更深。穿越時光隧道,看到眼前赫然出現、睽違已久的日本景象,讓我想很多。
有時候我會把旅行歐美各地感受到的社會風俗,和對日本的印象相互做比較,覺得差別真的相當大。譬如說,在我抵達日本當天,車站階梯上的人潮就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當我試著一個人一個人仔細觀察,發現大家的表情、服裝都毫無個性,和我想像中的日本人簡直有天壤之別。偶而發現比較亮眼的人,但是對方其實也只是在模仿美國或法國時尚雜誌。
這些人一個一個消失到壅塞街景的小公寓裡不知去向。房間裡,電視流瀉著相同的廣告聲;他們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整齊劃一,每個人都像遠古以前那樣,想法毫無個性,真的讓人束手無策。
走在路上,也讓人懷疑這裡到底是哪一國。毫無個性和美感的醜陋建築全部擠在一起,既不是義大利、不是法國、不是美國,更不是日本。
日本失去自己傳統的美感,現代變成一副醜樣。我一點都不希望日本變成這樣。
日本街道(圖/Ryoji Iwata@Unsplash)
分享本圖「進步和現代化一定會替日本人帶來幸福。」話是可以這樣說嗎?這樣做只是讓人覺得人民的心和自然環境都被公害和噪音擾亂而已。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自己並沒有發覺人民的心已漸趨荒蕪。
我四處走動,想要尋找日本式的寧靜、美麗的自然、纖細的人情、淳樸沒有摻雜異物的事物,尋找那些正面、純粹的傳統。可是,我也深深感受到日本成為經濟強國之後,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對東京感到絕望,於是回到我的故鄉。結果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大吃一驚。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心想:現在真的是在日本嗎?在賣衣服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是把英文轉成片假名,或是直接用原來的英文,即使東西是中國製造的,也用英文標示。音樂也是紐約的搖滾樂,氾濫的外文和進口的舶來品多到令人生厭。
明明只是要賣衣服給山區城鎮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搞到這個地步呢?還是說這些女人忘記日文應該要怎麼說了?又或者,這裡難道是美國的殖民地?我只覺得這一切都充滿了低人一等的傾向。
父親新盆時,我回了一趟故鄉。我朝思暮想的故鄉。我那精力充沛的父親年紀大了,走了,再也見不到了。許許多多的親朋好友們,也都已經不在這個世間。自從我去美國以後就再也沒見,永遠分離了。大部分過去的同學也都不知下落。
以前國小旁的堤防和小溪,現在變成混凝土,沒有魚了。以前游泳的河流現在被工廠污穢的廢水弄混濁。我就像浦島太郎那樣,經歷長年的流浪回家之後,兀自感受失去的歲月與孤獨。故鄉已經變了。大自然的群山,從山腳到山腰的部分,為了道路施工被狠狠削掉一片,露出醜態。
面對十七年不見的日本、東京和故鄉,我真的是徹底感到失望。
一場雪景,讓草間彌生想起這正是她為作品奔走時心頭所浮現的故鄉、內心歸宿
日本雪景(圖/Sam Lee@Unsplash)
分享本圖然而經過一小段時間之後,我的印象慢慢開始改變。總而言之,在老家松本過年改變了我的看法。
看到許久不見的信濃雪景,感覺分外不同,彷彿入夢。我伸手掬起眼前飄落的雪,仔細端詳,二十幾年前賞雪的記憶,又再度被喚醒。感覺簡直就像是返老還童那樣,內心又興奮起來。
在全世界旅行的過程中,我曾經見過許許多多不同國家的冬天。德國的雪景很寧靜。相對地,荷蘭的雪景則伴隨著席捲的狂風,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大畫家彼得‧布勒哲爾筆下那種戲劇性的背景一樣細緻。
其中有一次冬天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當時正值義大利個展結束,我搭火車周遊歐洲各國。我先從義大利米蘭搭車,遠眺側面的科摩湖,進入瑞士山區以後,雪景更是迷人。在觀景纜車上,啜著熱騰騰的檸檬紅茶,看雪山無垠的景致向列車兩側舒展,真的是令人歎為觀止。
時間再往前倒退一點,當時我正在準備挑選作品,去參加義大利主辦的國際展。當時我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出發,和一位義大利女建築師兩個人開車越過瑞士的山脈。汽車後座和行李箱裡,全都是我們周遊各地收集的國際最尖端的繪畫作品。
義大利展覽非常盛大,有很多一流的創作者參加,可是籌備起來很辛苦。當我為了工作,翻山越嶺前往義大利的時候,已經是隆冬時節,大雪唰唰傾盆落下。道路一邊山峰聳立,另一邊是萬丈深淵。掌控方向盤的新銳建築師是位霸氣又活潑的女人,設計出的每件作品都比男人所設計的規模還大。
我們開了好久好久,在七彎八拐、險峻無比的山路上飛快奔馳。我們喝熱咖啡,天南地北大聲亂聊,藝術啦、文學啦,拼命一直說。其實我覺得很睏,可是一旦安靜下來,她就會恐嚇我說:「彌生,怎麼啦?繼續說話嘛。我睡著的話,就會把車開到懸崖底下去喔。」
車頭燈映出壯闊的瑞士溪谷,看著看著,讓我想起故鄉信州。信州被人稱為日本瑞士,現在也和這裡一樣是冬天。從前的朋友和家人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童年那座覆雪的日本阿爾卑斯山在心底隱隱浮現。從松本車站邁向世界以後,我在世界畫壇忙得焦頭爛額,難以如願滿足自己對家鄉平靜生活的依戀。
回到松本,靠在暖桌上,吃過年的年菜,眺望鉢伏山……這些從未想像過的事情在現實中發生,對我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場人生的乍現。
可是重回昔日啟程的松本車站,我感受到的並不是常年烙印在我心上那滿覆白雪的神祕故鄉。我為自己的錯覺感到困惑,感覺自己彷彿是混在東京池袋、或者是新宿地下街的人潮中,是一個和那個地方完全沒有任何關連的過客。對於鄉間都市化的發展,我一方面感到高興,然而另一方面又發現自己為了追尋信濃之美不得不四處奔走,而被迫去思考這個問題。
正當我感到內心空虛的時候,銀色的細雪從天而降,覆上大地。看到這美麗的景象,讓我驚覺這正是當初自己翻越瑞士阿爾卑斯山時,心頭所浮現的故鄉。我非常感動,覺得自己的內心歸宿應該就是要這麼神祕才對。
草間彌生細心品味四季,發現只要用心尋找,故鄉還是會有很多令人心醉的自然景致
日本櫻花(圖/Catriona Palo@Unsplash)
分享本圖歷經二十年左右的歲月之後,再度體驗故鄉的神祕之雪,也讓我更加明白:即使松本被文明污染,只要用心去找,還是會有很多美麗的林野。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然景致依舊還在。
譬如那些在原野上隨風搖曳的草,枯草的姿態,午夜院子裡無限深邃的光……其中讓我最感訝異的,是雪花自由變化所引發的空間性的動態趣味。
信濃的冬天很美。放眼望去,遍地銀霜,朝陽映照其上。山脈的稜線由淺紫漸漸轉綠,杉林、樹木被雪壓彎了腰,遠望像銀色的畫卷一樣。林後現身的朝陽將雪分解成閃爍的光,四散成億萬條銳氣,刺向四面八方。最後,青空越來越藍,藍到漫無邊際,穿透到宇宙深處再深處。
夏天也有夏天的美。空中的白雲靜靜在小溪的水面飄移,小魚的鱗片在日照下泛光。積雲在遼闊的蒼穹裡膨脹,像一朵盛開的芙蓉花。
秋有秋色,將層層疊疊的山脈覆滿金絲銀線。豔麗的紅葉包覆山頭,木葉褪成金黃,豔麗到令人目盲。天地在西沉的夕陽下循序變色,單看一景就值回票價。
春日,櫻花連綿不絕沿路綻放,落英吹雪,悉窣落下。走在林間,臉頰就會輕觸飛旋的落花。自然不會衰老,它操控著春夏秋冬四季循環,不停拓展美的邊疆。
信濃必須用「絕品」一詞才足以形容,擁有這樣的靈魂歸宿,是我最大的驕傲。故鄉舊友的溫暖和人際間美妙的交流,讓我的心獲得平靜。故土熱烈的人情,又比信濃的自然風光更棒。
過去我拋棄故鄉,啟程前往美國,在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下,我又重新被故鄉的自然和人群所接納。
作者簡介 | 草間彌生
1929年生於長野縣,前衛雕刻家、畫家、小說家,在日本被認為是現存國寶級的重要現代藝術家,並入選為全球百大重要藝術家(亞洲只有兩位入選)。
草間彌生10歲開始便患有神經性視聽障礙,常有自殺的企圖。中學畢業後,進入京都市立工藝美術學校,主修日本畫。1957年移居美國紐約,開始從事前衛藝術的創作,並與當代重要的普普藝術家包括安迪.沃荷(Andy Warhol)、瓊斯(Jasper Johns)與歐登柏格(Claes Oldenburg)一起聯展。作品不斷於世界各地展出,獲全世界九十餘所美術館典藏。榮獲美國頒發終生成就獎、法國文化部頒發法國藝術及文學騎士勳章、日本國內頒授的各種獎項。
除了藝術創作之外,草間彌生1973年回到日本定居之後,出版過十幾本書籍,包括《曼哈頓企圖自殺慣犯》、獲得日本野性時代新人文學獎的《克里斯多夫男娼窟》與自傳等,也算是日本當代作家。她目前居住在東京的心理治療所中,並以逾九十歲的高齡繼續從事藝術創作。她常常對外表示,「若不是為了藝術,我應該很早就自殺了」
責任編輯:江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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