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我最後一個短短的暑假,我到了香港。
香港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但或許是因為之前年齡太小,無法對一個城市有太多具體且深刻的印象。但這一次到香港,我覺得它充滿矛盾又帶有魅力。

(圖/PEXELS)
分享本圖香港由 200 多個大大小小的離島組成,土地面積僅有 1115 平方公里,大部分地形是陡峭的丘陵與山區,卻擁有著 750 萬不同國籍的居民,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之一,這種極度的空間壓縮造就了香港獨特的「垂直城市」景觀。
從城市發展史來看,香港從 19 世紀中葉的漁村聚落,經歷了殖民時期的貿易港、20 世紀中後期的製造業基地,再到 1980 年代後轉型為國際金融中心,每一次經濟轉型都伴隨著空間利用方式的革命。特別是 1970-80 年代,隨著製造業北移和金融業崛起,香港必須在有限的土地上容納更多高附加值的經濟活動,「垂直城市」的發展模式由此成型。
「垂直城市」是一種將城市功能:居住、工作、生活、休閒、醫療、教育等——集中在超高層建築體內的城市規劃概念。它可以被理解為將多個街區垂直堆疊,形成一個龐大、高密度的建築體。這種城市形態不僅是對土地稀缺的回應,更體現了現代城市學中「緊湊城市」(Compact City)的理念:通過高密度、混合使用的開發模式,減少通勤距離、提高資源利用效率。
城市學者 Henri Lefebvre 曾說過,都市空間不只是建築與街道的組合,它其實是權力、資本與社會關係的投射場。從這個角度看,「垂直城市」不只是地理條件下的結果,它也說明了誰能掌控上層空間、誰被擠在基層街道。簡單來說,高樓不是中性的,它們象徵著資本的集中、空間的壟斷;街道、茶餐廳、夜晚的蘭桂坊,則成為庶民流動、喘息與佔據的場域。
平日中午,我從飯店出門,將相機掛在脖子上,準備到香港的脈搏區——中環走走。我時常聽到身邊的人告訴我,在香港生活的人無論是步伐,或是生活步調都很快,但卻從未親身體驗所謂的「快」,畢竟有時候在台北上班通勤的路上,也覺得身邊的人足夠「趕」,那應該和台北差不多吧?

(圖/PEXELS)
分享本圖結果並非如此,無論是地鐵站內的手扶梯速度(香港地鐵每秒 0.75 公尺;台北捷運每秒 0.65 公尺)還是行人步行的速度,都讓我覺得稍有壓力,深怕這位遊客(自己)擋到上班族的去路。走到中環,在一棟棟摩天大廈下,我感覺自己渺小又礙道。
高樓鏡面反射著天光與歷史,玻璃帷幕下,穿西裝的人步伐飛快,手機貼耳,手上都拿著一杯咖啡,似乎都有很多緊急又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我刻意慢下腳步,想讓自己像個觀察者而非過客,卻很難不被那股集體移動的能量推著往前走。
中環的街道不寬,人行道更窄,但人群像是訓練過的水流,各自有明確的方向。銀行大樓的門口不斷有人進出,擦身而過的西裝袖口微微掀起風。就算現在正是午休時段,但城市並未真正放鬆,只是從一種緊張轉向另一種緊湊,從會議室走向茶餐廳(也稱作「冰室」),從辦公桌移動到中環至上的蘭芳園或勝香園,點一杯鴛鴦、一份通粉,吃得快、聊得快,也走得快。
我拐進遮打道(Chater Road,香港中環的一條主要街道),躲開十字路口上穿梭不息的西裝人潮,一轉身,就像從資本世界的中心走進一條充滿人情味的小巷子。身後的摩天大樓就像一排排無聲的堡壘,會議室裡的財務報表還在滾動,但只要彎進一條小街,那些權力的氣味就被茶記(茶餐廳的簡稱)的炒蛋和港式奶茶蓋了過去。玻璃門一推,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濃濃的絲襪奶茶香。
城市規劃往往服務於資本的流動,但這些巷弄、這些街邊座位,卻是一種「非正式空間」的存在方式。它們不在規劃圖的核心位置,卻保有城市最強的韌性與真實。人們在這裡喘口氣、罵兩句、喝一杯茶,也算是對冷漠玻璃大樓的無聲反擊。
在這裡,沒有誰是經理還是分析師,人人一律是「靚仔」(帥哥,這裡是親切的招呼語)、「靚女」(美女),說話直接又有火氣:「兩個蛋治走牛油,凍檸茶少冰!唔該!」(唔該,粵語的「麻煩你/謝謝」;走牛油,粵語的「不要抹牛油」)。老闆娘一邊抹桌子一邊回話:「搭枱啊,坐嗰邊有位!」(搭枱,和陌生人併桌,是茶餐廳裡常見的默契),陌生人之間沒幾句話就像熟客,搶報紙、借辣椒醬,一切行為都非常自然。
偶爾也會見到一身名牌西裝的上班族,提著外帶袋子離開,大概是要回到辦公室開邊開會邊吃飯吧?中環給我的感覺好像就是這樣,樓上談判幾千萬,樓下一碗通粉十幾蚊(蚊,香港人對「港幣元」的俗稱);玻璃牆裡講英文開會,巷子裡用廣東話點餐。精緻與庶民、高冷與喧鬧,全都同時收進這一小塊土地,拼貼出一幅獨一無二的城市肖像。

(圖/PEXELS)
分享本圖隨著天色逐漸變黑,中環的玻璃大樓也從反射陽光轉為投射霓虹,金融區的緊張節奏在夜幕之下悄悄鬆了一口氣。上班族們的西裝不再筆挺,領帶也被鬆開、外套搭在手臂上,腳步開始往斜坡上的蘭桂坊(Lan Kwai Fong)流動。
蘭桂坊藏在中環辦公大樓與斜坡巷弄之間,我想對當地人來說,這個地方就像是一種儀式感,在高壓的城市中找到一個出口,把白天忙碌的自己暫時放下。
白天的中環是資本的領域,但夜晚,這些街區成了另一種能量場。權力不再掛在胸口的識別證上,而藏在誰能點第二輪 Shot、誰能講出哪間酒吧不用訂位。空間的使用方式變了,象徵的階層也跟著翻轉。夜晚不是城市的餘燼,而是另一種流動中的再分配。

(圖/PEXELS)
分享本圖走在街道上,空氣裡混著香水、酒精與炸物的味道。街邊的酒吧陸續點亮燈箱招牌,音樂節拍從地板滲出。有些人站在街邊高腳桌前喝 Happy Hour (下班後特價時段)的啤酒,有些人感覺正享受 Bar hopping (一間接一間換著喝),這是這裡的習慣:不固定坐在哪、不急著離開,也不需要誰帶路。即便是一個普通的平日,仍然有很多人,有種要把每個夜晚都榨乾成精彩逃逸的倔強感。
這是一種城市夜生活的底層節奏:不是喧嘩,而是微妙的放鬆與容許。白天太快、太緊、太清楚要去哪,到了晚上,人們終於可以沒那麼準確地說出自己要的是什麼,只知道想暫時不被誰打擾。
快凌晨時,蘭桂坊漸漸安靜下來,街道還是亮的,但氣氛像一口喝到杯底的冰塊水,有點淡了、有點涼了,也差不多該散場(明天還得上班)。這裡不只是一個地點,是一種節奏:緊繃、跳動、卻又不失精緻與餘裕。
或許正是這種空間的極致利用與權力的集中分層,讓香港這座城市總是在矛盾中運轉,過度擁擠卻又井然有序,高密度卻又不失人情。這不是設計的失敗,而是制度的邏輯。
時隔幾年再次來到香港,除了吃了美味但有點油的菠蘿油,它給我更衝擊的感受是自己的渺小。不是那種自卑式的渺小,而是一種「無論你是誰,這城市都照樣向前走」的巨大感。電車叮叮穿過人群,摩天大樓像是不會低頭的巨人,而我只是其中一粒塵,一個過客。中環的高樓從來沒打算為誰停下腳步,人走得快、說話快、連點餐也像在比速度。這座城市的張力好像不在於多漂亮、多現代,而在於它總是把看似矛盾的東西擠在一起——西裝與拖鞋、金錢與街坊、壓力與慾望,全都共存,毫無違和。
有時候會覺得這裡太擠、太快、太吵,但就在那些混亂裡,我意識到,這座城市從來不是為誰而存在,它只是一直往前走,而我只是剛好走在其中。